這兩天余天兒子上節目表演出槌,結果被評審毒舌批評造成精神耗弱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,讓我想到我們家”冷老師”與”催老師”。
我的指導教授是為嚴謹,溫和卻直率的人,老師說話縱然和顏悅色,但對於她該要求什麼,指正什麼,爭論什麼,可是明瞭又乾脆,絲毫沒有一點迂迴。剛進門時我們幾個研究生對這點都非常不適應,隨便一句話常常讓我們有一劍穿心的感覺,尤其在meeting時,出手是輕描淡寫,結果是屍橫遍野,戰鬥力之強令人大為嘆服。每次老師出國回來要檢查大家的進度時,幾個研究生就變成中風的高危險群,有次我收到同學緊急通知老師回國,信中只有兩句話:「老師幾號回來,一起發抖吧!!」 因而私下我都戲稱我老闆為”冷老師”。
而研究相同領域的師丈嚴謹加倍卻咄咄逼人,是麻省理工出產的菁英份子,聰明過人並對聰明不及他的人毫無耐性。我老闆的研究生實際上形同雙指導,瞇停時師丈偶而會旋風式地出現一小時左右,一小時對付三四個學生可是綽綽有餘,夠他把我們叮得滿頭包。我們暗地裡稱他為催狂魔,因為只要他一出現,整個空間的快樂就全被抽光,剩下壓力和不安。我坐在底下常常很鴕鳥地想著「疾疾!!護法現身,護法現身!!」可是偷偷一瞥連我老闆都不免被流彈打中,哪還能期待什麼高強的護法跳出來幫我們抵擋呢?
催老師第一次見到我就說:「你放著律師不幹來這幹嘛?你數學行不行啊?應該~不會有太大壓力吧~」他眉毛一挑笑得十分開心,讓我有種羊入虎口的感覺。然後轉頭跟我那出身數學系的同學說:「聽說你以前數學系的?所以很行囉~不要謙虛嘛,很行就直說啊,是真的很行?自己以為的嗎?」那天散場我們幾個進電梯時都異常虛弱,大半天什麼話都說不出來,突然有人迸出一句:「他只是在開玩笑吧?不是在諷刺我們吧?」然後我們就開始自我催眠那是開玩笑,那是開玩笑…。
結果還真不是開玩笑的。當研究生一年多來他對大家說過的話包括:「這個東西要算一星期?你運算能力有沒有問題啊...」,「這個東西完全沒有insight嘛...這是什麼鬼model....沒有insight那老師給你,給你insight你還生不出model,給你model你都還算不出來,你直接告訴我你的能力可以處理什麼問題...」,「幸好你只是碩士,如果你是博士班等著被我罵到臭頭...(坐在旁邊的博士班學長開始冒冷汗…)」。「不是我想對你緊咬不放,你的論文沒有解決我的求知慾嘛...」,「你講了三句話了我還不知道你重點在哪,你說話沒重點就是在浪費我們一,二,三,四,五個人(手指點過一圈)的時間,你以為我的時間和你的時間價值是一樣的嗎?!」有時真會抓狂到想撂狠話說:哪天我得了諾貝爾獎,你就死、定、了!!(不過狠話可別隨便亂放,因為照我們幾個的資質看來,催老師絕對可以安享天年,與松柏長青~)
其實催老師對我們的批評往往都是事實,直指能力上的缺點,與研究上的盲點,他能力上的優越使他不只能一針見血,也很有資格以一種嘲諷的態度告訴我們實在沒有理由犯某些錯誤。並且,催老師會指點我們方向,建議一些彌補之道,使得我們雖然覺得他講話有夠機車,卻不得不由衷感謝他給予一些深具建設性的意見,在他的牙尖嘴利中解決論文的瓶頸。
原本我對實話--即使那不好聽--的接受度就不差,而這樣的相處經驗更讓我對指責與要求的容忍度成指數性的提升,畢竟嚴格的訓練不只為了一篇論文的價值,也為了讓學生端得起學術這碗飯。雖然如此,每次想到要見催老師就緊張得頭皮發麻,表情僵硬,輪到我報告更是戰戰兢兢,力求精要,被海削的時候,也訓練自己不要慌張地向老闆投以求助的眼神,試圖沈著而有禮地應對,並虛心求教,只是在眾人面前往往掩不住那種尷尬之情與挫折感,覺得真是何苦自找罪受。
更尷尬的是,催老師有時還會當眾指責冷老師,覺得老師沒有掌握好學生論文的方向。幾個研究生都掬一把冷汗,但老師通常都輕柔地說聲:「我覺得你說的對」,絲毫沒有一點不悅之情。我們私下都認為老師脾氣真好,有辦法忍受自己的先生踢館。但有次老師卻不經意地透露,對於這種情形她覺得很開心,這是一種學術上的刺激,師丈的直言不諱使得很多問題更為明朗,也使作品經過第一層嚴格的檢驗。對於那麼嚴峻的指責,老師可以忽略對方的態度,不但坦然接受,不感挫折,不急著反駁,更為有個良師益友的提點而備感欣喜。
這真是過人的雅量,容人之諫,容人之缺,容己之缺。
畢業到現在我對直言這件事有很深的體會。當然我覺得話總是可以好好講,沒必要毒舌譏諷,總該給別人留點台階。可是話怎麼說畢竟操之於人,但話怎麼聽則決定於己。嚴厲的態度後可能蘊藏著很深的善意與期許,如果只是執著於對方的話很重,只在乎自己丟失了的顏面,而急著啟動自我防衛機制,可能會忽略了話中很有價值的建議,而錯失了改進的良機。
忠言逆耳。不管怎麼委婉,怎麼修飾,怎麼層層包裝,或者如何迂迴曖昧,它的本質就是傷人。很多書都在教人如何說話,卻很少教人如何聽話,也許是因為說話可以有很多技巧,但是話聽到最後,重要的還是聽話者的氣度。如果聽話者只容得下好話,那麼別人也只會講好話,反正你是死是活,是好是壞,我又何必為你操心?
我如果跟催老師說:「老師,你這樣講我無法接受,我會崩潰,我會去死,我會精神分裂,我會憂鬱症!!」催老師大概會用他的招牌表情—瞪著你的臉,直直看進你眼底—然後哼一聲:「這麼容易崩潰,聽你在吹!!愛因斯坦都沒瘋了,你瘋什麼!!」我們大概只是自取其辱吧~
聽話的藝術是我在研究所兩年學得的最寶貴的經驗。聞過則喜。謹以為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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